耆卿不堪清秋冷,自古多情人情多
发布时间:2018-5-21 14:42:24 浏览次数:271

耆卿不堪清秋冷,自古多情人情多

 

编者按:

     春女善怀秋士易感,我们看到了柳永笔下的人世无常。柳永以其浪漫的天性,音乐的禀赋,传奇的经历,在慢词长调之间为我们铺陈了一曲又一曲人间苦乐。从勾栏瓦舍中走出,告别偎红倚翠的生活,等待他的便是天末残星,陌上夜阑,暮鸦寒雨,五湖烟浪……正所谓落花流水忽西东,千里清秋,不尽萧索。《雨霖铃》是一曲离别的弦歌,在执手相看泪眼中我们真正体会到了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又值萧萧瑟瑟的清秋时节,在凄切的蝉鸣声中,词人又将荡舟离岸。这沉沉暮霭,浩渺烟波到底藏掖了多少平生心事?让我们跟随深圳市盐田高级中学王新刚老师一起破解柳永的心灵密码,一探耆卿笔下复杂的人生况味。(深圳中学  高云)

 

【摘要】细读这首久经传唱的《雨霖铃》时,我们内心涌现出的不再是简单的“离别哀伤”四个字,而是更多的人生况味,比如“年华渐老而壮志未酬”,“个体渺小而前途渺茫”,“人生茫茫而知音难觅”。与其说是因离别而愁绪难断,莫不如说正是这一场离愁,将柳永这一腔的愁怨、无奈、无助彻底点燃;与其说是“离别不堪清秋冷”,不如说是“离别人本多情人”。

 

【关键词】柳永    《雨霖铃》深度解读    知人论世

  《中学语文教学参考》2014年1-2月(上旬)刊发了四川达县中小学教研室何成军老师的《也谈文学作品中的多元解读——兼评公开课《雨霖铃》》一文(以下均称何老师《“也谈”》一文),其中提及某校某师的一堂《雨霖铃》公开课,笔者有幸同听此课,对于上课教师于《雨霖铃》的深度解读(何老师称为“新观点”)深有感触,而且与何老师的感受全然不同。基于这种感受,笔者对《雨霖铃》中展现的复杂的人生况味,进行了深入分析与理解,以示于此,与何老师交流,同时求教方家。

唐圭璋先生《宋词三百首笺注》集录的历代对柳永《雨霖铃》的评笺中有以下两条:

1.贺裳云:柳屯田“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自是古今俊句。或讥梢公登溷(上厕所)诗,此轻薄儿语,不足听也。《皱水轩词筌》

……

5.周济云:清真词多从耆卿夺胎,思力沈挚处,往往出蓝。然耆卿秀淡幽艳,是不可及。后人摭(拾取)其乐章,訾(诟骂)为俗笔,真瞽(瞎)说也。《宋四家词选》

一将那种把“今宵”两句视为梢公上厕所的描写的说法驳斥为轻薄之话,一将那种把耆卿之诗文视为俗文的说法是瞎说。从中我们可想见,柳永生前身后确实遭受世人不少诽谤和误解,但我们或许更能发现,他受人理解、被人称颂则更多。尤其是在当今,凡举离别文章之高妙者,如无人言及柳永《雨霖铃》,恐怕没人会答应。

《雨霖铃》抒离别之情无可非议。但它为什么能重要到成为“宋金十大曲”之一?成为抒别情之作的典范?更重要的是,既是离别之作,为何又会有“意致绵密,自尔稳惬”(清·黄蓼园《蓼园词选》中语,即此诗意蕴丰富)的说法?为什么我们读“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时,会不自觉地生出强烈的怜悯?这一场秋日离别之痛,为什么读来是那样的深沉、悠远?

历来各家对《雨霖铃》的评价,从情感角度来讲,从未跳出“离别哀伤”之范畴。读过薛瑞生先生《乐章集校注》中对柳永生平的介绍、叶嘉莹先生《唐宋词名家鉴赏》中结合各处散论及散存的柳永诗词的鉴赏文字,对柳永内心世界的多向解读等文章,再来细读这首久经传唱的《雨霖铃》时,我们内心涌现出的不再是简单的“离别哀伤”四个字,而是更多的人生况味,比如“年华渐老而壮志未酬”,“个体渺小而前途渺茫”,“人生茫茫而知音难觅”。本文就试图从诗文本身结合其人生经历及其他诗作,来细细揣摩一下个中况味。

 

一、“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秋至年老,实有壮志未酬之悲

秋日夜傍长亭边,万物凋零,独一寒蝉不知在何处昏暗的树影中凄切哭唱,行将就死,万物寂寥,孤独而又落寞……

王国维早说过“以我眼观物,故物皆着我之色彩”(《人间词话》),具有独特意味的象,实则都是作者的心灵投射。所以,对自然萧瑟的感伤,投射出的是个体面对自身生命流逝的感伤,这是一种永恒的痛。同时,对一个儒士来说,生命流逝让他们更为痛苦的是功业尚未成就。而这在中国史诗中是早自宋玉而形成的“悲秋”传统。

柳永早年科场失意,干脆恣肆汪洋,寄身烟柳,“奉旨填词”,创作了大量所谓俗词艳曲,后来又入世,官至屯田员外郎。人们往往认为他失意之后,便对政治功名彻底失去兴趣,从而成为一个浪荡才子,甚至认为柳永本就是个士人传统的反叛者,具有独立思想意志、坚持自我的一个自由者。其实,柳永出身于官宦世家,积极入世的思想是他抹不去的思想底色。而且,寄身烟柳之地,快到人生末年还是要回归仕途,我们不难想见他到底在乎什么。且来看他后来做官后曾做的《煮海歌》:

煮海之民何所营?妇无蚕织夫无耕。衣食之源太寥落,牢盆煮就汝输征。年年春夏潮盈浦,潮退刮泥成岛屿;风干日曝盐味加,始灌潮波成卤。卤浓盐淡未得间,采樵深入无穷山;豹踪虎迹不敢避,朝阳出去夕阳还。船载肩擎未遑歇,投入巨灶炎炎热;晨烧暮烁堆积高,才得波涛变成雪。自从潴卤至飞霜,无非假贷充糇粮;秤入官中充微值,一缗往往十缗偿。周而复始无休息,官租未了私租逼;驱妻逐子课工程,虽作人形俱菜色。煮海之民何苦辛,安得母富子不贫!本朝一物不失所,愿广皇仁到海滨。甲兵净洗征输辍,君有余财罢盐铁。太平相业尔惟盐,化作夏商周时节。

诗中对滨海地区人民辛苦熬盐的场景详细书写,即便如此还是无法完成这些“官租私租”,尽显百姓的苦难,最后希望宰相、国家能体谅民力、让人民富足。此诗内容上关照民间疾苦,运用细描铺陈的手法,极写“煮海之民”生活的艰难,实乃白居易《卖炭翁》翻版。由此可见,柳永关心民间疾苦、同情黎民百姓的儒家仁心仁德,本就和白居易一样,是思想中的应有成分。也正是有着这样的“为生民立命”的功业心,才会促使他积极进取,考取功名。即便有后来“且去填词”的御笔圈点,自封白衣卿相,我们还是不难想象,那也仅仅是壮志难酬后的一种自我安慰与调侃。“浮名利,拟拚休。是非莫挂心头。”(柳永《如鱼水》)看似已抛却建功立业之心,可紧接着“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柳永《如鱼水》),则继续鼓励自己要坚持志向,努力进取。所以,后来历经人世浮沉,还要积极努力也就不难理解了。

积极入世既然是思想的底色,此时此间,几经人世飘零,年华老去,又到世间苦别时,此情此景,若能想起自己的豪情壮志、想起那些类似滨海之民的苦难民众,他作何感想?所以,此处离别时,耳听寒蝉之凄切,实有面对秋日肃杀,痛感人生沉浮、年华空老、功业未成。

这是一个个体对自我生命价值无法得到确认的痛楚。

 

二、“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沉沉楚天,何无个体渺小之叹?

千里迢递,烟霭沉沉,浓雾锁江,水天一色,一片孤帆,行不知所在,混浊弥天之中,孤帆孤影孤人……

此场景产生的艺术效果,我们似曾相识:“高堂明镜悲白发”(李白《将进酒》);“一去紫台连朔漠”(杜甫《咏怀古迹》),“独留青冢向黄昏”(杜甫《咏怀古迹》);“风急天高猿啸”“鸟飞回”“无边落木”“不尽长江”“万里”之下,“独登台”(杜甫《登高》)……如此种种,写出来的都是“大与小相对而立”的场景。而这“大小相对”的意味,实如陈子昂《登幽州台歌》言,“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觉“大”,觉出的是前后无人的孤寂,觉出的是天地悠悠而个体渺小的无奈。李白只身独照镜于空高华堂,发出的慨叹,是人面对生命速老的无奈;出塞昭君在苍茫大漠上拖出一点尘烟,是孤弱女子在政治强权下的无奈;孤坟在荒天原野上顿出一块影斑,是个体面对人世流转下的无奈;枯瘦的老杜留在那渺茫秋野下的叹息,又何尝不是个体面对人世艰辛时的无奈……

柳永此时此刻,人生离别,放眼望向前路,烟波渺茫,浮沉无定……此路一去,“一望乡关烟水隔”(柳永《归朝欢》),“故人何在,烟水茫茫”(柳永《玉蝴蝶》),到底还能否归还?又会是何种遭遇、何种结局?如此种种,眼望那“千里烟波,暮霭沉沉”之前路,全然难料,但又不得不前行……这些都难以不让生出天宇广阔,自然宏大,而个体渺小、无能为力之无奈感。

个体在强大的自然力与巨大的未知面前,表现出的无奈之痛,和此前的生命流逝之痛一样,是一种永恒之痛。

 

 

三、“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风情虚设,显见知己难得之伤

暮傍清秋,已是不堪。此番酒醒明朝,不知身处何处,当见晨风萧萧,残月柳桥。再念此去一路,风尘无助,即便是来春生好景,无有个人儿,又怎挨得过?

“人生失意无南北”(王安石《明妃曲》其一),个体在生命中不管遭遇什么——美好还是不幸,若能有一理解、同情者,他的心灵就是安宁的。孔子曾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反向理解,其实说明了“被人知”之于一个人的重要。杜甫早年与李白相遇相知,后来困居长安,无有知心者,屡屡发出“何时一樽酒,重与细论文”的孤独之音;晚年孤老漂泊,“百年多病独登台”的写照,更见无有知己好友的苦楚。而苏轼一生流转黄州惠州儋州,身边未曾少过知心人,所以随处心安,天涯为家。这些都是以同志好友为心灵寄托。而有的诗人,则将心灵安放在一切能安放的地方,比如歌姬倡女,比如风花雪月。

个体面对生命流逝与前路渺茫,确实痛楚,但“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若有一知己,即便为之一死,又有何不可?

柳永身处汴京也未见得就会有什么未来可以掌控,但毕竟有可“执手者”,毕竟有个“心安处”。而此一去,又到哪里去寻一人,一起去吟咏这良辰美景、千万风情?进而可想见,“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中,到底饱含了多少苦楚难以道明。

而这样的心灵寄托,可以是被理解、被知晓,之于个体的意义,由此亦可见一斑。

 

       结尾:“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秋苦别伤,实乃多情人情多

 

沉重的现实人生告诉我们,丰富深远的情感,不可能是一时生出来的。人生没有风霜长久的历练,不可能变得厚重深沉。如今我们能看到的关于柳永的生平文字,散简零落。除了“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柳永《鹤冲天》)这样的落榜狂言,就是“且去填词”这样的御笔,再就是“倚红偎翠”的生活,留下“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和“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这样的传言,最后剩一个柳屯田的名号。这样粗线条的人生记录,让一首《雨霖铃》创作背景变得众说纷纭。然而当我们读到《雨霖铃》诗作本身的时候,这些信息已经足够让我们去想象柳永当时的内心境况。

所以,此诗情浓,与其说是因离别而愁绪难断,莫不如说正是这一场离愁,将柳永这一腔的愁怨、无奈、无助彻底点燃;与其说是“离别不堪清秋冷”,不如说是“离别人本多情人”。

壮志难酬、前途难料、世无知音,确实不是诗作中柳永直接抒怀的目的所在,但是,这首离别词之所以千古传唱,被评价说“意致绵密”,捧为“金曲”,其原因却正在于此。所以,笔者认为,这样的解读,并不是何老师《“也谈”》一文中所言的标新立异的多元解读,而是在传统解读基础上的深度解读。上课教师在导向深度解读时也说:“可以看出大家已经对‘离别’的愁苦有了较刚才较深入的体会。不过,老师想问一问,在这首词中,作者离别时的万千愁绪,仅仅只是因为与情人的离别吗?”明显是在承认了“离愁”基础上的深度解读。

 

【参考文献】

1.薛瑞生,《乐章集校注》,中华书局,1994年。

2.唐圭璋,《宋词三百首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

3.唐圭璋,《唐宋词简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4.刘熙载,《艺概》,袁津琥校注,中华书局,2009年。

5.叶嘉莹,《唐宋词名家论稿》,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

6.陈向春,《中国古典诗歌主题研究》,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年。

7.刘永济,《唐五代两宋词简析》,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

8.詹安泰,《历代名篇赏析集成》,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8年。